February 04, 2014

駱以軍與他的小說

第一次讀駱以軍印象是在童偉格的書後面,一篇夾雜很多譬喻、類比很多外國導演小說家的代跋。當時覺得他寫得並不好,嚴重掉書袋、用詞冗贅,加上非常長難以換氣的句子。幾個月以來從小說《西夏旅館》讀到《降生十二星座》,轉而讀他的散文集《我們》,暑假前後再把《遠方》跟《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看完,兩次都讓我驚訝。

散文的領土向來都有一個明顯的畫面,就是拿著麥克風表演鄭重的獨幕劇。駱以軍許多小說不偏不倚總是只有這個畫面,而他的表演卻像是口技演員使人難以相信,這是一隻麥克風發出來的聲音。一個人飾演的許多聲音,層次分明不失個性、卻以單人操作運轉自如。那是一種抄近路的小說偷懶方式,亦或是經驗貧乏的當代「說故事的人」不言自明的懺悔?

在小說家明顯成為一個職業了以後,出現了許多以生命換取一次演出的作家,他們不見得是爆破性的死亡,卻是以自己的生命換取故事的如邱妙津如海明威如費資傑羅如沙林傑,他們只唱一首背叛,就放下麥克風從此留下不可超越的星光舞台。我們這一代,新的英雄典範,(像是回憶錄般的)燃燒自己成為更好的故事。想像力、修辭、精雕細琢取而代之的是真誠、樸質、簡潔有力的低音重擊。(話說回來,駱以軍假想與去世的邱妙津之對話「我用全部的生命跟你梭,那苟存的剩餘的人生。」頗讓人心驚)

駱以軍實在是把自己作為小說家的困境表現得太美好,就像一本詩集裡面總是有一半是在寫「寫不出詩」的一種哀傷。在別的領域這可是一件無聊的事情,不會煮飯的廚師、不懂法律的政客,雖然相當符合後現代或之類什麼鬼的終極生命虛無荒謬的東東。久了總是會無聊的。有趣在於這位大叔即使說抱歉我實在把魔術變得笨手笨腳,道歉的手勢卻迎起一隻鴿子、抓出紙鈔、射出箭放倒頂在頭上的蘋果。

那樣精彩。譬如《遠方》挑明了是寫把父親大陸摔倒,陪著媽媽到去救父的散文集。寫著寫著就冒出來很多散文家拼命用素描鉛筆描都描不出來的深刻細節,少了批判的包袱、少了賣弄溫情的壓力,那就是一個赤裸裸的台灣人的聲音。小說家狡猾在於他更知道讀者討厭什麼、需要切掉什麼東西。他更能利用散文口吻的不動聲色,去調動背景配樂、去調動奇蹟。

補冷笑話一則:皓甯學長在文藝社課拿駱以軍的小說玩夏宇的拼裝遊戲,用小說段落拼成的新詩裡面,他改了一個字讓大家為之驚歎。還原現場畫面應該是長這樣的:「你相信魔法嗎?」學長問。我彷彿遭受攻擊一般,無法立刻反擊,接著支支吾吾解釋我能理解魔法存在的意義,以及它做為手段的必要,可是我不相信他。「那你不得不相信奇蹟。」他把新詩交還給我,只改了一個字。一切都不一樣了。(留下互助唯一還亮著的燈光4A02,淡出,電影配樂。)

《遠方》是一本很厚的書,充滿著灰黑的色彩:大陸的醫療水平、社會背景、與大陸氏族交流的外省情節、父親重病、弒父情節、漫長痛苦的病床出境轉移手續。結尾一鼓作氣反轉色彩,居然彷彿《羊男的迷宮》最後主角純真的死亡得到最終的救贖。

回到台灣後他帶著他的大兒子去逛動物園,遠處傳來動物屠宰時的嚎叫,他試著欺騙兒子,卻被兒子回以長大了事故了的殘酷嬉諷。

『我想為了他後來竟變成這樣憤世嫉俗、這樣硬心腸而向他道歉,但我怕她會冷峻拒絕,我怕他會說:「那麼,接下來你要用我們裡面的哪一個來當作題材?」

孩子爬上了土丘,我像喝醉一般跟在他的身後,在一處土石崩塌的缺口,我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那是一個陷落下去的峽溝,被他們用水泥砌成了一座近似縮小比例之水壩的及陡坡水道,那個水道上還潺潺涓流著小股的排水,水泥皺面上佈滿茸茸茂密之青苔,也許這是這座山開闢為一座巨大動物園裸露出來的地基。遠處,長相相似的幾座小山在夕照中變換著淡紫色或深綠色,空中的雲漂浮的極慢。空氣像凝結了一般。
孩子指著那水泥坡道盡頭下方,開心驚呼:「看 ,長頸鹿!」我該怎麼說呢?在這個動物園背後的排水溝裡(或者該稱之為「小型的湖泊」)孤零零躺著一隻白色的長頸鹿。像嚼掉了色素的口香糖膠一樣的潔白。我當下就知道那隻長頸鹿已經死了。那是一隻年輕的長頸鹿。所有長頸鹿該有的體態特徵他都具備,但原先該佈滿像中世紀城堡牆漆上的褐色方塊花紋全部不見了。剩下一隻潔白的像未上釉色的素胎白陶瓷一樣的白色長頸鹿。
這樣的距離,無法聞到屍身的臭味。但在我們的腳下,如假包換的躺著一隻白色長頸鹿。那像是小時候後,我父親找了兩個工人來替家裡污漬的牆壁刷漆,後來他們不知是剩下了半桶白水泥漆捨不得倒掉,或是看我父親那些斑駁老舊的樟木書櫃不順眼,就順手將家裡客廳或走道全部的老木頭書櫃,還有一架我姐的鋼琴,全刷成了白色。

那樣像白漆刷過,有一層糊乾厚度的,將一切不夠潔白的白色,任何污垢瑕疵都掩蓋過去的,那樣地潔白。』

散文力道如此程度,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我所看到的散文家都因為生命厚度不足,以偷懶的半掩面的姿態吊著假嗓而不真誠嘶吼,只選擇性的赤裸某些特定的早已安排的狹隘畫面。

《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假想核爆之後,一部充滿未來感的小說剪輯,事實上就是駱以軍假自己兒子之口,用第三人稱視角寫自己的故事,這樣描述起來極為白目自大的情緒,卻有意無意地用來遮掩自己的羞怯,
(就是先承認你就是你朋友的概念)。瑣碎細小的事物從遠處看起來就是會金光閃閃。

『我父親不知道其實我私下自習的語文程度,已經把他寫過的那些妖精打架光怪陸離的小說偷讀過一變了。』這類科幻卻又溫暖的情節。

如果說「遠方」是因為現實太過精彩而衍生出故事性,那「我未來次子」就是因為現實太過平凡而要讓未來是的幻想去彌補「無故事」的缺陷。在我討厭散文越來越平庸的寫作過程裡,遭遇相同問題時,也只需要把視角轉換,像是把攝影機重新調整位置。或是把照片弄舊、放入古老的相框,讓故事比較有立體感。

雖然那並不減損「我未來次子」的可讀性。因為我們幾乎可以把奇幻的部分剪掉,用單純的眼光去欣賞他的手工。仿舊的手工需要的專注力,除了抵擋清晰敘述的誘惑,更要把本來無相關,或者有意要使其相關的隱喻焊和,成為更完整的整體。透過老人的視角來說故事本身是有趣的,裡面唯妙唯肖仿製老人記憶的破碎、忘我、固執專橫的程度。讓作者本人可以擺脫「操弄」自己次子的罪名。

更厲害的,作者在書裡後設地承認自己寫作的藍圖,承認這本小說的概念是一名小說家的次子,發現他的人生的解釋權被父親奪走。這樣兩相抵消下來,意圖在承認當中被抹滅。換句話說,當他講了一個明顯是反諷、或是謊言的反話,拼命向觀眾眨眼睛的同時,卻在下一秒認真說我很認真。做一個很漂亮的自我消解,畢竟這樣的消解很容易被看作是畫蛇添足,小說少了這個環節並沒有對劇情產生影響(所以,這段看不懂真的沒關係,看不懂是我的錯,我盡力表達了),只是把這個小細節挑出來講,除了顯示我讀得很認真之外,還讓作者看起來真的很厲害。

我更喜歡的是兩本書擺在一起讀的隱喻,雖然今天才得知「遠方」是較早期的作品,打亂本來就很牽強的隱喻。「遠方」守著自己的視角以逃避父親,「我未來次子」則是守著兒子的視角逃避當下的自己。駱以軍在其他作品裡面想要自己的位置,給自己的定位一直是很不穩定的。我認為,跟冰山理論一樣,作者寫出來的東西永遠是他不想寫的東西的反面。剪掉什麼、繞過什麼都是一種保護機制。那樣笨手笨腳、焦躁易怒的形象是否是另外一個保護的延伸而不是誠實的自我觀照,我當然不得而知。與他相關的人事物,總是籠罩在一股奇詭的「駱以風」,對荒涼畫面的執著,對於悲傷的無可避免、甚至只是一閃瞬間的傷感輕描淡寫,對於加長的句子段落,像是要掩蓋什麼把東西填滿,盡心盡力地說明,「這些都不是我要講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到底說出來了沒,答案實在很難找。

『這樣的距離,無法聞到屍身的臭味。但在我們的腳下,如假包換的躺著一隻白色長頸鹿。......那樣像白漆刷過,有一層糊乾厚度的,將一切不夠潔白的白色,任何污垢瑕疵都掩蓋過去的,那樣地潔白。』如果駱以軍有護法,從他魔杖跳出來的大概會是這隻長頸鹿,雖然他本人應該認為自己是催狂魔。我難忘記他會令人屏息以守住自己靈魂的句法、喘不過氣的流暢跟宣泄。那樣不太符合人體學,卻是暢快淋漓的極限運動。

『我那時害羞地抬頭看著葉隙間的白色光點零亂映在父親頭髮和臉上,心裡浮上一個模糊的念頭:「父親其實是極愛我的吧?」』身為一個讀著,也衷心認為被這麼認真地稱得上是愛而不是欺騙的,一次又一次走進文字堆砌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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