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 16, 2011

[散文]走過

(投稿散文,殘念的是第一關就被刷下來) 
走過(註1)

     推開鏽蝕的柵欄,油漆又掉了兩片,老家覆著薄瓦的平房,僅一排大地色的牆,還剝落了一大片。混著泥土的竹枝就像忘了補起的棉襖,懶洋洋地曝在太陽下,我們走過。


     看到這裡,老師在段落的結尾處劃了一枚紅圈,算是通過一篇作文的開頭了,不知道老師會不會直接跳過去看文章的結尾,畢竟一篇文章這麼長,又這麼多考卷要改。我的視線穿過一片密密麻麻的紅色頓點、打了底線的句子。

     我拉著他走過舊的門,走過狹窄的通道,走過我們家。

     我看著最後一個圈看了很久。結束了,沒頭沒腦的結尾,還是時間快結束了才硬是押上的。我寫我家、我的童年、我的記憶,很平凡的題材,是要隨時準備在側,以供考試時就地揮灑的,佐以討好的譬喻和排比句型,希望能平平穩穩的拿到分數。
     但我甚至不感到奇怪或彆扭,更別說是義憤填膺了。遇到這樣的矛盾,總會有人感到噁心,恨不得洋洋灑灑地寫篇檄文怒罵考試作文。很疲倦的,我越來越少這麼想了,繼續看回第一段。
     我們家真的有鏽蝕的柵欄,油漆脫落了顯得死氣沉沉,多久沒看到了?回到鄉下去,車子沿著燦爛的柏油路向前奔馳,在車上看著建築物漸漸退化、老去,轉個彎,會看到榕樹、平房、人——特別是老人跟小孩,有風塵僕僕的腳踏車和曬在門前的柚子皮,無風。我記得以前在快到家時會看到一個奇怪的招牌,一隻七彩的巨大生物,彎成香蕉的形狀,分不清頭在哪裡。之後我才了解,是賣農藥的,那隻好像是蟲。



     走在前庭,現在已成半個人高的菜園,長輩退休後的農耕生活,穿梭在綠意中的粉蝶飄忽飛行,一晃眼,已經吵醒午覺的貓。大家齊聚在院子裡,有城市長大的孫子親手摸著泥土,拉著蕃薯喝的一聲揪起那沉睡的怪老頭,棕色的眉頭縮成一團,長輩們都笑了,我記得,很久沒在這裡聽到。

     第二段不全然是真的,我會剪接,盡量安排文字裡的亮點。所以通常我不說:房子現在沒有人住了,那是古厝。寒假過年回家,今年,我第一次學會幫春聯上糊,白似米漿,所以我問是不是用米做的,堂姐答以前是。如往常一樣,他們姐弟妹撕去變白的春聯,換上新的。我總覺得變白的春聯帶著一股神秘的力量,好像提醒我們一年又過去了,又好像要我們記得,新貼上的春聯總有一天也會淡去。我發到一條抹布,把前幾年的沾濕剝下,我小心慢慢的撕下,長輩們卻動作極快的扯下一片,捲起一片灰塵,揉起扔進垃圾桶。是我太多心了,當下以為這隨便的動作很不敬,事後想起來,才覺得那是機械性的、儀式性的動作,像是看著伯母把一杯水迅速灑在金紙爐的周圍,一圈圓滿的祈求,神情莊重。
      南部的冬陽很溫暖,讓一切看起來平凡,又似靜止,金黃色的陽光照在菜園裡,照在紅磚上和竹竿上曬的衣服,看起來像把顏色都曬褪了。讓我幻想起從未會面的地中海,會不會享受這樣的陽光,因而有那種傳聞中悠閒的步調?陽光很神奇,是一種難以敘述清楚的綜合感受,它有熱度、有味道,像是中午艷陽高照的鄉下有的古樸氣息;像是被遺忘的角落卻自得其樂,把人對泥土的記憶、對鄉下的記憶都濃縮成一塊金黃的色調,裡頭有靜止的樹影、熟睡的貓,偶爾一台風塵僕僕的重型機車在田間激起一片漣漪,隨後消散。
     剛剛從北部玩回來,人擠人,冷風無孔不入,被凌遲的皮膚都忘了夏天時對冰天雪地的憧憬,還記得小時候的白日夢都飄著雪,因為沒見過雪,對飄雪的異國抱著極高的幻想,或許不斷的長大意味著不斷幻滅,當未體驗過的事物曾經讓我們心動,讓我們期待,卻在未來讓我們失望。人會回頭找尋安慰,比方說記憶。
     小時候在窗邊睡著了,我是城市孩子,三歲前在鄉下度過,溫暖的風把陽光吹進來,棉被香香的,是太陽的味道,大伯家裡用來洗衣的木板和鐵製的大水盆都放在陽台上,乾淨的顏色。從陽台上看過去是一片反射成雪白的屋頂,偏黃色調的、曝光過度的景象看起來有些虛幻,我記得當時很安靜,但不令人恐懼,是沉澱下來的安靜,好像這個世界的緊張、伏筆、張力全部都消失無蹤,那是記憶中的鄉下,在半夢半醒之間。
     回到水龍頭下洗抹布,才第一次發現,古厝已經舖上防雨的鋼材屋頂,屋簷下的牆壁依然是混著竹枝的泥土牆。



     小時候過年回來,打掃祭祖,一段漫長的朝聖路程,年幼的我跟在大人的腳邊,加緊步伐跟上。鐵門直聳立著,像板著臉的守衛。透著縫看進,一片黃土,瓦礫堆上冒出一絲絲雜草,大人將嶄新的春聯貼上舊的將被磨損的門緣。我拿著香望上看,看見燻黑的天花板,纏著蜘蛛網像沉睡千年的靈魂,正呼著長長的嘆息。我有點害怕,但媽媽說,這是我們家。

     文字零碎跳躍,在逼迫自己之下勉強湊成六段,已經分的很少了,但思緒卻被剪得更細小。老師含蓄的對我說結構要稍稍注意,我不敢告訴她是因為我沒有結構才這麼混亂,寫到句子的盡頭我就停下來,想要進行下一段了,頻頻回頭看句子平平淡淡沒什麼張力,但想加上什麼都覺得畫蛇添足,勉強,在同學的刺激之下,我發狠加長段落。
     練習作文時不斷的有新的資訊注入,我像篩子一樣,卻沒把握能留下純淨。一篇篇佳文共賞用一樣的旋律,悲情的濫情的柔情的傾吐自己的身世塑造自己的形象。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已經在案頭積了灰塵,小說、散文,文字散發誘人的香氣,我卻一頁也沒翻開,即使翻開了,旋即被明天的考試和倒數的日子佔滿,看不到內容。說是一片黑暗的時期,只有在書寫的同時能忘掉,而不能忘的是考試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小時,每次放下筆收卷都已筋疲力竭,還好那些日子暫時過去了,現在是寒假。
     不過,文字已經失去身分了,我不會再是我,奇怪的是,那個在文章裡面經常出現的「我」,變成一種模糊的觀念,它可以是客觀的逃避、是語助詞、是畫面的鏡頭,每當失去立足點的時候,就搬出來用:我想、我看見、我靜止、我奔跑,說穿了變成一種擋箭牌,我是我,即使只存在模糊的概念。
      寫到剛剛那一段,是綜合性的感官描述,把我對家裡的印象整理了一遍,用一連串的動作帶出。那些畫面沒有文字上給我的想像那麼特別,只能稱得上平凡,但是寫起來卻有使用特寫鏡頭的意象出現。燻黑的天花板,在我小時候看來的確可怕,卻不是真正的恐懼,我似乎還記得第一次的恐懼,在混沌未明和懵懂無知之間,小時候似乎沒什麼好怕的,即時一個人在黑暗中。應該說是陌生,像看到不熟識的長輩那樣,或者,有更多複雜的因素。



     鄉下的田中,漸漸築起一條筆直的馬路,我騎著車吹風,又停了下來。馬路直直刺向遠方;穿透我的童年;穿透我小時候那條長長的路沿著有魚的水溝;穿透窄小的廳堂——那沒有光的世界。

      這一段算是文章的亮點了,如果沒有這一句,整篇文章營造的平淡就要變成無趣,至少同學和老師可能會這麼覺得。通常是寫到一半才想到的句子,特別安排在後面,作為加分的依據,在這同時精神恍惚,不太清楚是怎麼想到的,或許是在筋疲力竭思考如何走完一篇不想再寫下去的作文,才出現自以為是佳句的段落。
     那是在以前,國中快要畢業了,在鄉下的田裡騎腳踏車,小時候的車子已經載不動我了,小時候的路卻沒什麼變,混雜著黃色泥土的田間小路,下午騎出去,在快黃昏時折返,我們騎到一條新闢的大路,還沒有通車,寬廣的車道筆直的通往他方,柏油路黑的均勻,泛著一道平滑的餘暉,我的確停下來了。
     原本想寫騎車兜風,但兜字忘了怎麼寫,只好寫吹風,停在馬路是很奇特的體驗,好像時間被凍結似的,又好像自己一人煢煢獨立在世界上。不知不覺當中,我把這樣的心情轉換成被刺穿的童年,這條路並沒有穿過那條長長的路沿著有魚的水溝,那是在印象當中很有趣的地方——路邊的水溝很深,不小心會掉進去,現在我覺得那應該是用來灌溉的水道,其實,應該是小時候在水裡面看了很久才發現有魚的。
今年,我沒有再去那片田裡看過,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一直沒去過安養中心或養護之家,雖然說在醫院推過輪椅,擔任志工是一件具有微妙意義的事情,我還曾經爭辯過別人認為做志工的心態是功利的,為了某些升學益處,我不否認這點,但確實,實際體驗絕對是另一回事,人與人間的互動沒有我憑空以理性臆測那麼簡單,或許沒那麼複雜。
     但養護之家完全是不一樣的地方,特別是在過年。
     一進去我就走錯地方了,在門口洗手當家人都已經進去,洗完手我彎進其中一條岔路,是很震懾的景象。房間的們都敞開,很安靜,像是無聲電影而且是黑白的戰爭片,窗簾透出的微光把人的色彩和氣息都沖淡了,幾乎沒有人在動,也幾乎是躺著的人居多,一個外勞操著濃濁的口音叫我往另一邊走,我才來到家人身邊,東張西望了一番,大人們在忙,小孩子盡量不要妨礙,許多人的病床邊掛著牌子,告訴別人床上的人叫什麼名字、喜歡什麼、要提醒他多吃飯喝水,其中一個老人的牌子上寫:喜歡講以前的事情。
     對我而言,最困難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好像大腦的連結突然斷線,還是意識自己不過是以一種冰冷的視角端詳而感到自我厭惡,一種疏離、陌生,談不上悲憫的,只能稱之為害怕,我總覺得小時候長輩教我的方法不是轉過頭直接面對它,總之,應有的避諱跟進退都在無言之中。
     走回原來的走廊,發現裡面居然有個天井,是金色的午後陽光,現在想起來,所謂的金色是指照不進屋內的溫暖,我彷彿記得有一個老人在外頭坐著輪椅,或許完全出自於我的幻想,覺得應該有人想出去曬太陽,或許(我又幻想)他出去了,但是依舊在建築物的陰影之下看著那片溫暖。
     或許來有什麼是值得洩漏出來的,就是我偷偷發現在養護之家的輪椅上,有其中一張寫karma(註2),是我多心還是會錯意了,總之是很奇妙的感受。
     今年,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回家、回另一個家、聚會、朋友聚會,一個一個輪串起一層一層關係,微笑、敬酒(小孩子敬茶)、寒暄、問考試考的如何、回敬、安心吃飯、看小孩子被逗著玩(長輩不斷提醒我們以前的樣子)、微笑(有時大笑)、坐著聽長輩聊天(盡量裝的像空氣一樣不可以受不了一再重複的話題),然後休息,過年結束。



     我回到鄉下,在破舊的鐵門後,陽光滋養著曾經寂寞的庭院,我走過菜園,奪走孩子手上的鏟子,正亂砍綠菜。我握著他的手往植物的根部一探,來!一把鮮翠的童年正握在他手裡,與我的色調截然不同的美麗,在陽光下閃耀著。

     倒數第二段,完全的虛構,可以說是比喻。我把自己的美好經驗都投射在想像出來的畫面、人物和動作上,很像在自圓其說,精神分裂的反抗自己的文藝調子,通篇是美化過的文字,一種被訓練出來的標準語調。通常判斷自己是不是受的了某些文字與否,是以被同學大聲朗誦或被家人看到的羞愧程度來區分,想像一下被人家看到的時候(特別是直接影印貼在佈告欄上錯字還一堆),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但實際體會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一張考卷,一個考古題,寫完了就忘(或許把錯別字罰寫十遍加上兜風的兜),或許這樣的題材在幾萬份考卷裡找的到幾好幾千份相似的(而且他沒有忘了兜風的兜,用的修辭形象化更美更動人),然而我已經寫到格子的盡頭了,再不喜歡也得結尾,也得交出一篇首尾完整的文章。
     回到鄉下的次數越來越少,才真的把過年團圓的氣氛帶出來,或許現代人都過的很好,也可能過的不好。不斷喪失對過去的經驗、情感的流失、認同的流失,說不定比人口外移嚴重,雖然可能只是純粹的因果。即使沉浸在無力之中又想到當下的感受也即將被遺忘,或許,在流動的共同經驗之中,我們彼此消長、共生、同滅。小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因為轉眼間我也將畢業,或許再過幾年,再過幾年我也把當下書寫的感覺都忘了。



     我拉著他走過舊的門,走過狹窄的通道,走過我們家。


註1:96年學測引導作文
註2:業、羯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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